冬日的村庄,夜晚来得很早,晚上七点以后,街上慢慢变得宁静而空旷。
北京市平谷区镇罗营镇上镇村,空气中炊烟的味道还没散尽,农家院里的灯光就开始渐次熄灭,这个常住人口超过1000人的村子,早早地入睡了。
航拍平谷区镇罗营镇上镇村。新京报记者 王颖 摄68岁的刘俊发忙完地里的活儿,又走访了几位村里的老人,他是一位互助养老的志愿者,平时还要为那些生病、残疾、缺乏生活自理能力的老人服务。
互助养老是镇罗营镇于2022年开始试点的一项农村养老措施,旨在改善老龄化的村庄中村民养老问题。目前已建立了生活、医疗、文化等多方面的村民互助机制。
二十大后,互助养老的探索,有了新的依托。二十大报告中“统筹乡村基础设施和公共服务布局,推进健康中国建设,推动实现全体老年人享有基本养老服务”等内容,也让他们有了更多的期待。
平谷区镇罗营镇上镇村一景。新京报记者 王颖 摄一场大病,改变一个家庭的命运
一排排干枯的玉米秆直挺挺地矗立在山坡上,收完玉米后,农民会砍倒秸秆,整理土地,等待来年的播种。但今年,这片玉米地可能等不来整地的人了。
2022年8月12日早晨,上镇村村民张荣贵忽然倒在自家的卫生间里,那几天,他正在打核桃。张荣贵是上镇村村民,种了10多亩玉米,养着20多只羊,几十只鸡,种着200多棵树。
站在张荣贵家的玉米地里,村里的妇女主任赵秀明说,收玉米的时候,村里15个志愿者,帮助张荣贵家收完了10多亩玉米。新京报记者 王颖 摄
8月11日,张荣贵打了一天核桃,这些核桃是山里的老品种,厚皮,难处理,但味道不错,大部分都用来榨油。12日早晨,他原本打算继续打核桃,却因为突发的脑梗倒下了。
村里人把张荣贵送到了平谷区医院,又转到北京市区的医院,前前后后两个多月,花了20多万,但张荣贵并没有好起来,只能回家养着,靠流食维持生命,他全身几乎不会动,也不能说话,只能发出最简单的声音。
在上镇村,张荣贵是公认最勤劳的人之一,这个57岁的汉子,在山坡上种树、养殖,靠着一己之力,支撑着一个家庭,他养过猪,养过牛,后来主要养羊、养鸡,还种着村里人不种的10多亩山坡地,10多亩玉米,可以让他的羊群在冬天不用购买饲料。
在张荣贵家门口,他的妻子刘海荣(左一)和赵秀明站在志愿者帮忙收回来的玉米前。新京报记者 王颖 摄张荣贵的儿子在市区打工,6岁的孙子还不太会说话,在一家特殊教育学校学习,儿子一家收入不高,还要照顾生病的孙子,负担同样很大。圈里的羊,地里的粮食和果树,是这一家人艰难生活中的希望。张荣贵倒下后,一家人的天,忽然就塌了。
疾病,对一个农村家庭的打击,比任何事情都大。回家休养的张荣贵,需要专人照顾,他的妻子刘海荣,也被绑在了家里,所有的一切都停摆了,树上的核桃、栗子没人打,地里的玉米没人收,就连圈里的羊,都没人放了,刘海荣把20多只羊打包卖了,其余的则无力处理。
8月12日,张荣贵因突发的脑梗病倒了,他的妻子刘海荣(右一)每天没日没夜照顾着他。新京报记者 王颖 摄老龄村庄,疾病是最大的难关
上镇村是一个大村,户籍人口1800多人,常住人口超过1000人,和大多数山里的村庄一样,上镇村面临着人口严重老龄化的问题。常住的1000多人中,60岁以上的就有500多人,超过一半。其余的人,也大多四五十岁了。
村里几个老人靠着墙坐着晒太阳。新京报记者 王颖 摄对留守的老人来说,在还可以劳动的时候,几乎不需要太多的帮助,刘俊发一个人照顾着山上山下的200多棵树,一年也有1万左右的收入。63岁的刘德旺,听力不好,几乎听不到声音了,但仍种着两亩多玉米,秋天的时候,和妻子两个人,把几千斤玉米掰下来,用电动三轮车拉回家,整整齐齐地码放在院子里。
但疾病,是绕不过去的难关。2022年9月,76岁的刘振兴查出肺癌,做了手术后,几乎失去了全部的劳动能力。在几年前,刘振兴就因为前列腺疾病,一直插着管生活,每三个月上医院换一次管,肺癌就是换管的时候查出来的,那一次,他没能回家,直接转到了肿瘤医院做手术。
很长时间里,刘振兴都是一个人在村里生活,他的妻子去世多年,两个女儿在外工作,尽管插着管,他仍把自己的小院整理得干干净净,还在院子里开辟了一小块菜地。
肺癌手术以后,所有的一切都停下了,这个多年来独自把生活过得井井有条的老人,需要别人的帮助,才能继续生存下去。
在上镇村村委会的一间活动室中,墙上贴着一张巨幅图表,图表中标明了村里512位60岁以上老人的具体位置和情况。512位60岁以上的老人中,健康的有433人,重残33人,失能失智17人,还有介护、介助、需要巡视探访等不同情况的老人。
另一张类似的图表上,整个上镇村被划分成了11个网格,每一个网格中,每一家人的姓名、现状等都列在其中。其中,有4个特殊的网格,都有需要帮助的老人,也有负责帮扶的人,他们会关注帮扶对象的情况,随时提供帮助,或者告知村干部,寻找更多的助力。
互助养老,一次农村养老的自救
互助养老,是上镇村从2022年开始的一次新的农村养老模式的尝试。
2022年,平谷区镇罗营镇建设国家级乡村振兴示范区,每一个村庄,都在寻找自身的振兴之路,而对老龄化严重的上镇村来说,解决村民的养老问题,既是实现振兴的基础,也是乡村发展的前提。
村里的老人。新京报记者 王颖 摄一个村庄如何解决养老的问题,资金、人员、技术,都有巨大的空缺。
一个来自镇罗营镇党委的想法,开始尝试探索,并在上镇村进行试点,这就是互助养老。
乡村是一个熟人社会,在传统时代,邻里之间的互助,是村民们应对重大生产、生活事件的主要途径。
40多岁的刘小菊,在村里算是年轻人。她还记得,小时候农家盖房子、农忙,都是互相帮忙的,不收工钱,谁家盖房子,邻居、亲戚们都会来帮忙,等到别人盖房子,他们也同样会去帮忙。这种“换工”的方式,解决了物资、资金匮乏的农民对人工的需求。
在城市社区,人们或许对面不相识,但在乡村的熟人社会中,人工、物资甚至食物之间的流通,远远超过城市。即便到今天,也没有完全消失。刘小菊的四婶,喜欢做馅饽饽,做好以后,每次都会给邻居们送点儿,做豆腐的刘宝利,也会在豆腐出锅时,给邻居们分一点儿。
只是,大宗的劳动中,换工的模式,已经渐渐消失了。
互助养老,是新的养老模式,但也是恢复乡村传统的一次尝试。在远亲不如近邻的乡村,谁家有困难,找邻居帮忙,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,这一次,他们更集中于养老的需求上。
这些需求,具体而繁杂。如手术后的刘振兴,偶尔才能自己下床活动活动,许多时候只能躺在床上休养,一个能为他做一顿饭的人,就格外重要。因为脑梗而躺在床上的张荣贵,不仅自己失去了劳动力,也让家里仅剩的劳动力——妻子刘海荣无法下地,但地里的10多亩玉米,只有短短几天的收获时间……
志愿者团队,老人之间的互助
2022年10月,张荣贵从医院回来以后,地里的玉米熟了。一个15人的志愿者团队,走进了他的玉米地。
刘小菊是其中一员,村里的妇女主任赵秀明也是其中一员,另外13个人,也大多是女性。
那一天从早到晚,整整一天,他们把10多亩玉米,全部收回了刘海荣家,刘海荣唯一能提供的,就是一顿简单的中午饭。
志愿者,是上镇村在实施互助养老时,由村里号召成立的。对一个有500多位老人的村庄来说,只靠邻里间的互助,不足以保证所有有需求的老人都能够及时得到帮助,一个统一且机动的队伍,可以弥补邻里互助的不足。
60岁的沈太景是山东人,嫁到上镇村30多年,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工作,几年前,她和丈夫回到村里,照顾年迈的父母,后来父母去世,但她和丈夫也留在了村里养老,顺带照顾家里的几百棵栗子树、核桃树,不再外出。
村里招志愿者的时候,沈太景是最早报名的人之一。
志愿者沈太景。新京报记者 王颖 摄在上镇村,志愿者们被分成了四个队伍,沈太景是其中的“党员巾帼敬老服务队”的队员,此外还有网格员助老服务队、夕阳红邻里互助服务队、社会专业养老服务队等。
这些志愿者中,大部分人本身是老师,沈太景今年刚满60岁,刘俊发已经68岁,其中最年轻的,也有40多岁。
互助发生在邻里之间,但同时,也产生于老人之间,低龄的老人服务于高龄的老人,健康的老人帮助生病的老人。大多数的需求,集中在做饭、理发、就医等领域,也恰恰是村里的老人们可以提供帮助的领域。
沈太景成为志愿者之后,第一个帮助的是65岁的孙贵英。孙贵英的两个儿子都在外上班,家里有三个老人,她和她的丈夫、母亲,丈夫70多岁、母亲90多岁,同样疾病缠身,需要人照顾,65岁的孙贵英是三人中最年轻的。
2022年8月,孙贵英突发疾病,家里的运转停止了。那段时间,沈太景陪着孙贵英看病,到她家里,给几位老人做饭,有时候还要帮助他们照顾回家的小孙子。
文化互助,传播乡村文化与技艺
照顾一个家庭的工作繁琐而沉重,对老人来说尤其如此,身体健康时尚可支撑,一旦出现意外的疾病,就很可能造成一个家庭崩溃。
而对那些失能失智的老人家庭来说,需要的不仅是临时的帮助,更需要长期且持续的养老服务。
在上镇村,有4个互助养老点,村里还设置了养老管家,和网格员一样,这些养老管家,在各自负责的范围内,为老人们提供就医、生活等各个方面的帮助。
赵秀明告诉记者,村里还有一个集中养老的养老驿站,每个人每个月只需要交800元。这800元,包括医疗之外的所有生活服务费用。
就在养老驿站的院子里,还有村里的卫生服务站,方便老人们随时看病、拿药。
和普通的卫生服务站不同,这个服务站里,有一个健康智能机器人,接通到乡村医生,通过养老管家,可以实现远程医疗会诊。
2022年7月,村里设立了办公大厅,所有村干部集中办公,腾出来的办公室,则成了老人们的活动室,象棋、乒乓球、戏剧、书法等各有场地,还有一间大会议室改成了宴会厅,供办红白喜事的村民使用。
另一个和老人直接相关的,是一个老家菜园的项目,村里在养老驿站和互助养老点的房前屋后,开辟出菜园,老人们可以在里面养花、种菜,既可以自产自用,也可以亲近农耕,增加田园之乐。
在上镇村,有传统技艺的老人,还可以参加村里组织的活动,做泥塑、编火绳、写书法、唱曲艺,把技艺教给更多人,让乡村的文化传承更久远,实现另一种文化的互助。
时间银行,能留住逝去的年华吗
渐渐老去,是许许多多中国乡村正在面临的共同问题,年轻人一代代出走,留下的人一年年变老。每一个生活在乡村的人,都正在或即将面临养老的问题。
在上镇村,每年都会统计一次60岁以上老人的数量,512,是去年的数据,刘小菊说,今年统计,这个数字还会变多。甚至140多个志愿者中,就有许多老人,他们为一个个老年村民提供帮助的时候,自己也可能随时需要别人的帮助。
作为志愿者,刘俊发的工作很多,身体不算好,但他觉得还能操心家里的200多棵树,还能为他负责的13户老人服务。
刘俊发在修剪自家的桃树。新京报记者 王颖 摄除了紧急情况外,刘俊发的日常志愿者工作,是入户探访和宣讲,了解老人们的需求,向他们宣讲最新的政策等。
每一次,刘俊发都会做记录,有时候在入户前,有时候在入户后,他记录的内容很杂,有入户探访的情况,有自己的工作计划,也有对自身工作的思考,他觉得,趁着还能干得动,可以多干一点儿。
对年轻人来说,时间总在往前,而对老人来说,时间却给他们太多压力。
谁也不知道,今天还在帮助别人的人,明天会不会也需要别人的帮助。
在上镇村村委会的院子里,众多的老人活动室中,有一间特别的“时间银行”,这间银行储存的,是志愿者们为老人提供服务的时间。
刘小菊是这间“时间银行”的管理者,志愿者们每一次服务,都会记录在案,这些服务会转变成积分,可以在时间银行换日用品,也可以积累起来,在未来换取同样的服务。
刘小菊是140多位志愿者的负责人,她总是在想,如何让志愿者变成真正常态的服务队伍。这很难,志愿者中多是老人,体力和精力都十分有限,不少人本身就患病,不仅难以承担长时间、高强度的服务,甚至随时都可能转变成服务的需求者。
刘小菊希望得到更多的帮助,不仅是更多的志愿者,也包括村庄外部的力量。
二十大后,乡村养老有了新希望
这几天,手术后的刘振兴身体又不太好,全天卧床休息,他们要找个志愿者,为刘振兴做几顿饭。
张荣贵家的麻烦更大,从脑梗突发至今,这个家庭再也没有过安宁。
还有许许多多的残疾的老人、生病的老人、高龄的老人,也都在等待着人们的帮助。如70岁的马洪敏,有一次做饭的中间出门,忘了关火,结果厨房烧了起来,幸亏救火及时,没有造成太大损失。还有75岁的马继华,家里的房檐滴水不太好,刚好滴到外面的街道上,冬天结冰,路过的人容易滑倒,后来,还是志愿者为他找了修理的人,帮他安装了水漏。
有时候,赵秀明会抽空去看看那些格外困难的人家。三个月间,张荣贵身上的肉都没了,胳膊像一根耗尽了水分的枯树枝,他不能说话,却总是哭,哭得撕心裂肺。妻子刘海荣站在院子里,听得清清楚楚,有时候却不敢进屋劝解。张荣贵的院子里,还放着几筐他生病前打下来的核桃,院子外面的山坡上,没打的核桃落了一地,几棵红肖梨树上,树叶已经落尽,只留下一树通红的梨挂在枝头,注定等不来收获的人。
家里摆放着张荣贵从树上打下的核桃。新京报记者 王颖 摄刘海荣说,他们一度绝望,最终,来自村里的帮助,给了他们新的希望。
更多的希望,出现在上镇村的老人和志愿者们眼前。二十大报告指出,要“全面推进乡村振兴;统筹乡村基础设施和公共服务布局;健全覆盖全民、统筹城乡、公平统一、安全规范、可持续的多层次社会保障体系;推进健康中国建设;实施积极应对人口老龄化国家战略,发展养老事业和养老产业,优化孤寡老人服务,推动实现全体老年人享有基本养老服务。”
村子里的老人围坐在一起打牌。新京报记者 王颖 摄在上镇村,新的产业正在建设,而关于养老的探索与尝试,还在不断进行,乡邻互助的传统文化,和现代化的公共服务、社会保障相结合。一种新的乡村养老模式,在未来,或许会让这个渐渐老去的村庄,重新变得生动而活泼,变得宜居而美丽。
蹲点日记
中午阳光最好的时候,是上镇村最热闹的时候。老人们走出自家的院子,在街边坐下,晒太阳、聊天、下棋,也有人扶着助步器,沿着街道慢慢踱步。太阳稍稍西斜,老人们各自回家,这个住着1000多人的村庄,就会变得格外安静。
在养老驿站里,老人扶着助步器慢慢踱步。新京报记者 王颖 摄然而,在看似垂暮的乡村里,一些新的东西正在慢慢出现,湖畔的耕读园里,尽管被西风吹黄了树叶,但一个个供孩子们游玩的设施、四处散落的动物雕像、草地上遍布的脚印和车辙,仍留着热闹之后的余音。
湖畔的耕读园。新京报记者 王颖 摄这里的老人们,和许多同样空心化、老龄化的村庄相比,也多了很多选择,他们可以在家里养老,而不用担心出现突发情况时无人知晓,他们也可以选择住进村里养老驿站。还有更多的老人,成为志愿者,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,给那些需要帮助的老人提供服务,这些服务或许还不周到,甚至有时候,也不够持续,但作为一种尝试和探索,已然弥足珍贵。
这样的尝试告诉人们,过去数千年中,中国乡村自然形成的互助文化,在现代化的今天,依然有重要的价值。但同时,尝试的效果也在表明,邻里间的互助,必须和现代社会的组织形式、公共服务结合起来,才能真正让乡村变成健康、宜居的田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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