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45万元，是我的全部积蓄啊！”2021年3月，河南市民刘海东提起他投资的养老公寓项目追悔莫及。

2015年起，河南省郑州市内，很多老年人陆续从河南名谦养老服务有限公司（以下简称名谦公司）购买了养老公寓床位或墓地的会员卡，花费两万元到数十万元不等。

每年发放远高于银行的利息、两到五年后归还本金、入住养老公寓还能打折……老人们相信了卖方的承诺。不料到了2019年，兑付终止。2020年，针对名谦公司的行为，当地警方以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立案侦查。

打折的床位和免费的参观

刘海东有1840个微信好友，数量的骤增始于2016年。

2015年年底，独居的刘海东接到了一个老友的电话，“你过来玩玩呗，这边是老年人的乐园，非常好。”刘海东来到名谦公司的一个办事处，还没弄清楚是什么事，很快又被邀请一起去一个“基地”玩一玩，“免费坐车，免费吃午饭。”

下个周三，刘海东上了一辆大巴车，车上都是老年人，一路上大家唱着歌，乐呵呵的。

目的地是距离郑州市约50公里的新密市隆利福老年公寓。到达后，刘海东跟着大家一起来到了一个大礼堂，“好大的舞台，放着音乐，放着宣传片。”

有工作人员介绍，元旦搞活动，买一张10万元的金卡，每年就能拿到一分三的利息，平时的利息仅有九厘。“他说只有三个名额，抓紧抢。”刘海东没有行动，没想到工作人员私下找了过来，“说帮我抢到了一个名额。”

所谓的金卡，即名谦公司会员卡的一种，除此之外还有银卡和商务卡，售价为10万元、5万元和2万元，在持卡入住养老公寓时，分别可以享受8.5折、9折和9.5折的优惠。

工作人员承诺，购买的会员卡，每年都会获得远高于银行的利息，且不同价位的卡，5年、3年和2年后，本金也会全部返还。

刘海东手里是有些积蓄的。1996年，孩子们将他和老伴从农村老家接到了城里，吃住基本都由孩子们负责。但刘海东没有赋闲在家，找了一份保洁的工作，干了十几年才退下来。

卖了老家的房子，自己原本的积蓄以及干保洁的工资，刘海东攒了几十万。

前些年老伴身体出现问题，被接到了孩子家照顾，刘海东过起了独居生活。城市不比农村，刘海东抱怨，“住在一个楼上的人，互相都不认识。”给刘海东打电话的那位老友，也是一位独居老人。

没有跟任何人商量，2016年1月1日，刘海东在名谦公司工作人员的陪同下，去银行取了10万元到期的存款。签完合同后，他拿到了一张金卡。

参观完养老公寓，刘海东觉得那里的条件还算不错，周围有山，环境幽静，有人照顾，还有棋牌室，是个养老的好去处。

几个月后，刘海东又买了一张2万元的商务卡。到了年底，他又陆续买了一张金卡，一张银卡和九张商务卡。全部的会员卡加起来，他花了45万。这是他全部的积蓄。

刘海东愿意拿出积蓄购买会员卡，无外乎就是这几个原因：一是有养老需求。二是老友推荐，老友也购买了会员卡。三是自己亲自去养老公寓参观过，当时他看到了一面荣誉墙，上面挂满了名谦公司获得的各种称号。四是较高的利息，“不然钱也是存到银行，这里利息高，几年后还能归还本金。”五是工作人员的推销和宣传，“他们给我们看了各种盖着章的手续文件。”

本该兑付的利息改成了消费券

如果一切按照刘海东想象的那样发展，他每年都能获得一笔不菲的利息，几年后投入的本金也能拿回来，将来还能以较低的价格住进一个条件还算不错的养老院。不仅自己手里的积蓄增加，还能给孩子们减轻不少负担。

可是仅仅在一年后，兑付就出现了问题，公司给出的说法是资金困难。

“他们说可以将会员卡转成股权，2年后公司上市，我们手里的股权就成了原始股，如果公司没上市就加倍退钱。”至于本该兑付的利息，改成了以消费券的形式发放。这个消费劵，只能到指定地点消费，也就是名谦公司。

刘海东将信将疑，最后只能选择相信。但是牛艳芳对这个股权的说法心动了。

71岁的牛艳芳是一家鞋厂的退休工人，45岁内退后，跟老伴一起干起了小生意。一天，她跟老伴在公交车上遇到了一个熟人，“他说他在养老院上班，一个月赚500块钱。”对方劝牛艳芳老两口过去看看。

上班的地方，其实是名谦公司的一个办事处。工作人员告诉牛艳芳，每月拿到500元工资的前提是拉到人来办卡，如果拉不到人，就得自己投钱。在参观完老年公寓后，牛艳芳拿出2万元，买了一张商务卡。后来她又先后买了几张卡，一共投入了50万。

在名谦公司工作的一年多时间里，牛艳芳一共参观过公司旗下的三家养老公寓和一处墓地，有一次还在一家养老公寓住过一晚。她从小区里拉来了两个熟人，“一个人投了3万，一个人投了9万，他们都是参观完老年公寓后自愿投的。”

投上了和老伴几乎全部的积蓄，又在明谦公司工作了一年多，牛艳芳对名谦公司不得不深信不疑。于是在2017年听完股权的说法后，她又拿出了6万元，专门购买了一份股权。

牛艳芳手里也有利息换成的消费券，与她在办事处相识的68岁退休老师王贵香，手里也有上万元的消费券。

王贵香在2018年才第一次购买会员卡，随后又买了另外两种会员卡，一共投入了17万。王贵香不如牛艳芳和刘海东幸运，后两者还领到过真金白银的利息，王贵香第一次领利息，就被换成了消费券。

“本来不想要，可是要了总比没有好。”王贵香曾拿着消费券，到名谦公司总部的一个展区，选了三个小暖壶。王贵香将双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比成了一个圈，“这么大的三个暖壶，要卖1980块钱，在商店里也就卖100多块钱。”想着反正没有再让自己掏钱，选中后，工作人员告诉王贵香，一个月之内给寄到家。现在过去了快两年，她还没有收到。

王贵香也曾在第一次购买会员卡时，被劝说留下来工作，“当时我花10万买的金卡，有3000块钱的提成。要是我留下，提成就给我，不留提成就给别人。”

每天的工作就是开会，让他们出去拉人，发传单。干了两个月，王贵香没有拉来一个人，就不干了。

大部分在名谦公司办卡的老年人年龄在60岁到80岁之间，他们都是手里有积蓄的退休工人，办完卡后，他们又成了名谦公司的临时员工。

到了2019年，兑付彻底终止，刘海东们开始上门讨要自己的“养老钱”，他们建立多个微信群，每天交流信息，一起报案，维权。

名谦公司涉嫌非法集资被立案侦查

名谦公司总部在位于郑州市二七区的索克世纪大厦，同时在郑州的各个区成立了11个办事处。在2019年公司出事后，目前仅有一个办事处还在运转，留有几个工作人员处理后续问题。

公开信息显示，河南名谦养老服务有限公司成立于2015年，公司致力于开展健康养老产业和服务，在郑州、济源、西峡等地设有多处办事机构，经营有陵园公墓、养老院及养老公寓等多家实体项目。

据媒体报道，自2019年起，已经有上百名老年人到名谦公司上门讨要钱款。2019年11月1日，公司董事长肖木通过网络平台回应称，“近几年公司通过办理养老消费卡，预充养老费用共计2亿多元，股权预售及社会借资共筹集1.7亿余元，涉及老年人数达1万余人。到2019年4月份，公司的备用资金已全部清空，之前搭建的业务体系也停滞不前。针对养老卡和股权认购金转换方案，将对公司的债务转成皇帝岭陵园的股份，由债权人变成公司股东，享受公司股东权益；养老消费卡和股权认购金可以在公司办理养老入住，无边界商城及五谷生活馆购物；养老消费卡和股权认购金可以购买皇帝岭墓地；公司正在通过各种合法融资渠道筹集资金，预计2020年11月1日能开始逐步解决客户本金问题。”

在2020年4月，刘东海亲眼目睹肖木被戴上了手铐，带上了警车。

同年8月21日，郑州市公安局嵩山路分局在门口张贴公告，表示2020年4月23日已对名谦公司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立案侦查，现已对肖木等12名涉案人员采取刑事强制措施。请投资人携带相关材料于2020年10月30日前到嵩山路分局经侦大队报案，名谦公司的其他工作人员主动到公安机关全额退缴非法所得。

要不来的钱和不知情的孩子

肖木被抓，警方立案，但心急如焚的老人们还是没见到养老钱的影子。

对于家庭条件不错，有退休金的老人来说，这些钱或许不会对他们目前的日常生活产生非常大的影响。但对像刘海东这种没有退休金的老人来说，这是他们的养老钱，是他们一辈子的积蓄。即使有孩子们可以依靠，刘海东还是在靠着每天用手机发广告，赚个几块钱。

听说媒体采访，一下子赶来了十个老人。大家围坐在一张圆桌前，争前恐后地向记者讲述自己的遭遇和委屈。

“你们的孩子知道了吗？”3月3日上午，记者向面前的10个老人提问。他们几乎同时伸出手使劲摆动，“咦，不敢让孩子知道。”

王贵香在买了第一张10万元的金卡后，简单跟儿子儿媳提了一下，立马遭到了反对。王贵香觉得，自己亲自去老年公寓考察过，但孩子没去过，“这是养老的事业，年轻人不知道。”

到目前为止，牛艳芳的儿子还不知情，只有女儿知道一点，“俺妞只知道我投了20多万。”实际上牛艳芳和老伴共投入了50多万。

之所以不告诉孩子们，牛艳芳和很多老人持相同观点，“孩子们知道了肯定会反对，这些钱是我们自己的，我们自己支配，不用孩子们拿钱。”

很多老人说，他们买卡并不是为了赚钱，而是为了省钱，将来住养老院时打折，可以给孩子们减轻负担。不过，牛艳芳和王贵香承认，她们没想过要到离家50公里的养老院去住，“不然钱也是存进银行，存到这里还能多赚点利息。”

牛艳芳估计，有一半的老人是真想去住养老院，有一半的老人是为了多赚利息，“一半一半吧，还有一些老人买的是墓地。”

公安部门目前还在追赃

3月4日，记者陪同三位老人来到了位于郑州新密市的隆利福老年公寓。在前往老年公寓的路上，王贵香指着车外的道路说，当时她被大巴车拉着来参观时，也是走的这条路。

沿途经过的村庄，正在向旅游景点方向打造。与喧闹的市区相比，这里要安静得多。

王贵香来参观过一次，牛艳芳除了来这里参观过，还到另外两个养老公寓以及墓地参观过。

退休职工王德全来这里参观过五六次，其中一次还是儿子开车陪同来的。

在隆利福老年公寓购买床位之前，王德全去其他几家养老院看过，条件好一点的每月需要五六千，每月只有两三千退休工资的王德全，最终选择了可以打折的隆利福。不过就在他准备来住时，名谦公司出事了。

远远地就能看到“隆利福老年公寓欢迎您”的红色招牌。

大院内有三四栋楼。王贵香指着最高的两栋浅黄色的楼说，这就是老年人居住的地方，他们都曾进去参观过。

中午时分，大院和公寓楼内都静悄悄。一位老人从公寓大门缓缓走出，她已经在这里住了一年多，“现在条件比之前好一些了。”

公寓前台旁边的一面墙上，挂着10块黄底的牌匾，上面写有“社会养老服务示范基地”等字样，这就是刘海东所说的“荣誉墙”。

前台工作人员介绍，目前老年公寓共有工作人员20多人，有近30名老人在此居住，“年前陆陆续续走了一批，现在集中供暖还没有结束。”最多的时候，这里曾经住过200多名老人。

工作人员承认，公司经营出现问题，主要负责人被抓，但老年公寓仍然可以入住，“现在可以提供食宿服务。”之前购买的会员卡，现在只能当做床位费来使用。

标间一个月1200元，从会员卡扣除，不管哪种会员卡，都不再打折。餐饮费每月800元，需要另交现金。“除了床位费，其他必须要交现金，不交现金我们这边无法继续。”

“现有的水电维护，护理人员工资等各方面（都需要钱），所以必须要收现金，要有现金流。”名谦公司目前在郑州的唯一一个办事处的工作人员告诉记者，现在警方已经立案，所有合同都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，但是公司愿意去跟客户解决问题，“钱肯定是不能退，但也没有打水漂，现在只能提供消费。”

该工作人员还表示，除了床位，会员卡也可以按照百分之八十的比例来抵购墓地，比如一个一万元的墓地，可以用会员卡抵8000元，自己还需另交2000元。

当地公安经侦部门的一位工作人员表示，目前还在追赃，肖木等十几人被抓，以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立案，案件还没有移交法院。

（应采访对象要求，文中人名均为化名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