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|雪樱
几场秋雨过后,落花涂深了眼影,树叶编织出斑斓,有种孩童时的香。每年只要树叶全部掉完,就会连刮好几天的大风。大自然就像毫无章法的书法家,挥毫落笔之间,天地换了人间。然而,总有一些人没有等来这绚烂而静美的季节,我想说的就是小满,一个住在养老院的年轻人。
小满才二十岁冒头,五官俊美,性格开朗,属于完全性脊椎损伤,需要人24小时照顾。在轮友论坛上,似乎没有人记得她是怎么受伤的,也没有人问过她的父母怎么不在身边。一个人有难言之隐的时候,对其最大的尊重莫过于闭嘴。
最初,她住进养老院,不用再担心喝水或上厕所摔倒没人管,不用担心如果起了褥疮谁来给自己换药,最关键的是不用为日常起居犯愁,每天都有护理员悉心照顾,就像进了“保险箱”。可是,好景不长,养老院里沉闷的气氛令她喘不过气来,一句句来自白发群体的关心问候,仿佛坚硬冰冷的箭簇,不偏不倚射中她的心灵,要多痛有多痛。
养老院是人生的最后一站,护理员张口闭口“老人”,有时候也误喊了她。夜深人静的时候,她暗自垂泪。
互联网时代,信息管道四通八达,一个社交平台就是一个情感树洞。很快小满恋爱了,男友同情她的遭遇,几次通话使得感情迅速升温,“我要逃离养老院!我想有个家!”就这样,她终于如愿以偿地搬出养老院,有了一个让身边人都看好的归宿。
本以为此后的生活会按部就班,可琐碎的照料就像鞭子抽打,磨去了你侬我侬的甜蜜,磨尖了人性复杂的爪牙。三个月后,这场爱情现了原形,男友以“父母不同意”为由迅速撤离,不见踪影,剩下欲哭无泪的小满。
她还能有怎样的选择?重新回到了养老院,狼狈、羞辱、剧痛,仿佛听到心在滴血。最要命的是,闲言碎语也飘进了她的耳朵,“一个健全人怎能留得住?早晚得跑了,长痛不如短痛。”“她不被骗一次,根本长不大。”回来后,她变得敏感易怒,觉得护理员的眼神里写满嘲笑,就连每次送饭也待答不理,好像她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。
面对暮气沉沉的老人,小满被孤独的深海淹没。还好有手机可以解闷,每当传来那些比自己大六七旬的老人的呻吟声或叫喊声,抑或患阿尔茨海默症的老人四处咣咣的敲门声,她就抱着手机玩儿,甚至把脸贴到屏幕上,找人聊天。
后来,她玩起了直播,伴随着粉丝和打赏增多,给了她坚定的信心。一次直播,小满偶然认识了比自己大10岁的大海,大海也是坐轮椅,一场车祸导致胸椎损伤,自己重新创业卖医疗器材,生意做得风生水起。他对小满一见钟情,两人情投意合,而且大海特别体贴入微,给小满买暖手袋,定制新的轮椅。
“我的好日子终于来了!”小满喜极而泣,含着泪说。
离开养老院的那天,她化了精致的妆容,穿一袭红裙,很多老人直说,“从来没发现她这么漂亮,是个小公主。”
幸福来敲门从来不打招呼,就像厄运降临从来不会提前告知。
小满嫁给了大海,婚后的生活充满小确幸,公婆视她如亲闺女,没有半点嫌弃。她经常用手指掐自己胳膊,留下一道道红印子,她说觉得眼前这一切就像做梦,被恩典笼罩。生完孩子后,她重新经营直播,不仅帮大海带货,还接了很多零活儿,两人每天忙得不亦乐乎,拼命赚钱,让日子越过越好。
就在这个时候,小满突然感染住进了医院,经过两天两夜抢救,最终没能挽回她的生命,她就这样离开了这个世界。有人说她这是解脱,不再受罪,有人说她走得没痛苦,以另一种方式重获新生,还有人认为她的离世与过度劳累有关,如果住在养老院,生命或许能多存续几年。
生死面前,任何“如果”都不过是虚妄——如花的青春随风而逝,唯有一声重重叹息。
卢梭曾反思道:“当不幸的人们不知该将伤害归咎何人时,他们就把它归到命运的头上,将命运拟人化,给命运添上双眼和思想,这样就好像是命运瞄准了他们似的。”
小满有过抱怨,但她爱过、痛过、努力过,没有遗憾可言,也算是圆满人生了。然而,在孤独面前,我们殊途同归——养老院里行将就木的老年人,与她同样孤独;红尘俗世打拼的你我,也有同等的孤独。
这让我想起美国女作家弗兰纳里·奥康纳,她与母亲住在乡下农场,与禽鸟为伴、以写作为生,39岁时死于红斑狼疮。农场好比没有围墙的养老院,见证她最后的孤独与守望。一个与命运誓死抗争的女子,在小说中却处处充满邪恶,令我很是不解。
以《善良的乡下人》为例,女主人公胡尔加与母亲住在乡下农场,32岁的她拥有哲学硕士学位,因童年意外,安有一条木制假腿。一天,有个小伙子上门推销圣经,自称是善良的乡下人,看上去像老实本分的基督徒。也许是欲望驱使,更多是排遣寂寞,在胡尔加的勾引下,两人频繁约会,却在山坡上两人亲吻时被他抢走那条木制假腿。他冷笑道“我生下来就什么都不信了”。胡尔加恼羞成怒,“你和他们一样,说一套做一套!”小说虽然充满讽刺,却隐约可见奥康纳的自传成分。据说曾有个叫埃里克的丹麦男子路过奥康纳住的农场,两人有过一次尴尬的亲吻,丹麦男子回国后再无音讯,即便她给他写了很多书信。
后来,奥康纳在《生存的习惯》中袒露心声:“对魔鬼的充分认识能够有效地抵制它。”原来她正是以人性之恶证明恩典所在,这与她的真实经历不无关联,患病、独身,晚年拄拐,在乡下农场孤独终老,势必会遭遇诸多不幸。但是,奥康纳之所以令后人迷恋或纪念,莫过于她活得通透,活得绚烂,恍若深秋的遍地红叶,燃烧过后留下灰烬的光辉,也是永恒。
我们经常引用泰戈尔的诗句,“生如夏花之绚烂,死如秋叶之静美。”其实,摇曳坠地的落叶,蕴藉向死而生的勇气,定格转瞬即逝的美丽,让我们看到“生”与“死”同等的地位和意义。
无论是小满的突然凋零,还是奥康纳的孤独终老,都留下一个圆满的结局,这或许就是命运使然,一首秋天的挽歌总是动人心肠。